我对旅游的兴趣,产生得很早。
大概,我略懂人事时,就朦胧地怀有出外游历的愿望。记得在“五四”运动之前,我十二、三岁时,我出生和居住的公平镇(人口不满万人的小市镇),一时受到附近乡村居民械斗的威吓,家人为了保证孩子们的安全,把我送到距离市镇约三十里路程的乡村去躲避。那村子是我们祖上的居住地,人口约二、三百人,全村住户都是姓钟的。大家都是以种田为生业的农户。村前是平原,村后排列着高低不平的山岭,当然是树木丛生的,我本来是生长在小市镇的,环境跟这里差别很大,不管在自然风光方面,或社会人情方面,都是如此。因此,这时不免产生一种新鲜的感觉,涌起一种特异的心情。当时我已学会写作旧体诗(律绝之类),在当前的环境之下,自然要产生吟咏的要求。于是,我写作了几首诗歌。后来在杭州写作游林和靖墓园的散文《怀林和靖》时,记得还追录了早年在农村时所写的那些诗篇。
总之,我对旅游感兴趣,并对它进行有关的写作,是由来已久的。产生这种事情的原因究竟在哪里呢?现在想起来,大抵不外以下两点:
其一,是由于不满足于当时所处的周围局促的环境,因而萌生了突破樊笼的要求。我当时所生活的自然空间和社会空间,是很狭隘局促的,而我又已经开始懂得些人事。因而希望能够开阔视野,吸些新鲜的空气。这种自然的要求,是许多青少年都会感到的。不过,我当时也许更加敏感些罢了。
其次,古典文学作品的启发,我当时已经读了些古典文学的著作。古典文学中,记述山川、古迹的作品,不仅相当多,而且有许多富有魅力的篇章。我已经读过郦道元、柳宗元等作家的山水记及宋明一些作家的这方面文章。这不仅逗起我的旅游兴趣,也引导我热心于这方面的写作。
由于少年时已经开始了这方面的兴趣和写作活动,以后随着年龄的长大、教养的增进和环境的便利,这方面活动就更加发展,结果成为我生涯和写作上一个显眼的倾向和途径了。它也就是我比起一些学者和作家来,这方面的写作占有一定份量的缘故吧。
我过去悠长的人生经历中,在旅游和有关写作方面,除了上述少年时的经历外,还有许多有关的活动。为了对读者提供一些参照的材料,在这里,我不妨略作简略的叙述,其中比较重要的大约有三次。
首先,是西子湖畔的抒情散文。1928年8月,由于一桩“学术罪案”,我被迫离开了广州中山大学,到远离家乡的杭州去工作——教书。当时的社会环境和个人的心绪都不好。但是,那近在身边的西子湖,却以她强烈的魅力逗引着我。从1928年秋到1930年左右,在那里,我除了应付教学和学术的活动外,就把西湖的自然景光和人文古迹,做为我精神的寄托所和避难所。海边观潮,山中赏雪,对英雄、隐士的遗迹徘徊凭吊。结习难忘,自然写了许多描述的散文和吟咏的韵语。严格地说,主要的作品是前者——抒情散文。同时并把它编辑成书刊行,那就是《西湖漫拾》(1929)、《湖上散记》(1930)一类的集子。它是我全生涯中写作旅游文学的一个高峰期。以后,由于心情的变化和学艺重点的转移,这种写作游记文学(散文方面)的兴致就很少同程度地再现了。
其次,是战地巡礼和报告文学。抗日战争开始的第二年(1938),我原来在桂林一个由江苏迁来的教育学院教书。但是,形势迫得人不能安心教学,加以友人的热情邀请,我便撂下教鞭,奔赴广东前线(第四战区政治部)去工作了。1940年春,战区军民抗敌获得一次胜利(当时报刊上称为“粤北大捷”),我跟杨晦、黄药眠等文艺界的同志,受战区编委会的委托,到清远、翁源等地去慰劳抗战军民,并收集斗争资料,以便写作一套抗战文学。在预期的写作上,我们分了工,我是担任写作报告、散文的。经过两个多月的战地巡礼,我们亲眼看到敌人的凶暴的遗迹,了解了军民英勇抗敌的状况,特别是强化了民族抗争的正义感情。那年中秋节前,我们从前线回到临时省会所在的韶关。我摆脱了一切次要事务,笼在那临时构搭起来的茅草棚里,奋笔写作了几篇报告文学作品,那就是所收的《牛背脊》、《银盏坳》、《石桥塘》等篇章。战地巡礼,自然与一般的旅游性质不同。因为它是负有严肃的任务的。但是,它同样使我离开自己原来的书斋或办公室,去到陌生的地方,接触新的自然和人事,并且要用所见闻的事情,通过自己的情思,以一定的文字的形式把它表现出来。像这样的情形,两者是有些近似的。总之,报告的散文文学,尽管与一般闲适的旅游作品有差异,但它到底是一种文学作品。这是无可怀疑的。从我个人的心情说,我还是特别偏爱文学中这类作品的。
再次,奔驰南北的旅怀韵语。1976年9月,横行十年之久的所谓“文化大革命”终于结束了,雨过天晴。拨乱反正之后,民族的生命回复了健康,民族的文化恢复了活力。“解放思想,实事求是”,这两句简单的话,给予了我们的学术、文化的生存和发展多少力量啊!我从被禁锢的环境中解放出来。为了恢复和发展我们民族和广大人民大众的科学、文化(民俗学、民间文艺学),虽然我年龄已过古稀,但只要一息尚存,就要为这种神圣的事业而鞠躬尽瘁。从1978年到1990年间,我的足迹几乎走遍祖国的东西南北。我奔走的具体目的,是出席地方有关学会的建立,参加有关的学术会议或学术讨论会,为当地的讲习班讲课……这些活动,是客观需要的,也是颇有成效的。在参加各种工作之余,不免观赏当地的自然景光,凭吊当地的历史古迹,以及参观各种社会、文化机构等。眼光接触各种现实,自然要唤起吟咏活动。在这些时期里,我前后写成了几组诗歌作品,有的在当地报刊上发表,有些还汇编成小册子,如《兰州吟卷》、《成都杂咏》、《黔南行诗词稿》、《齐鲁行诗稿》等。这些作品写作时间较长,文体大都是韵语,它们恐怕在我的诗词写作中,是占了一定份量的。
除上述的重点写作外,还有一些比较小量的旅游组诗。如30年代的东居杂诗,1956年的西北旅游诗钞等,就不再一一琐述了。
总的看来,在我过去不短的生涯中,除了从事主要的工作(教学、研究)外,我在旅游和相关的写作上,是花去一部分的时间和精力的。因此,在这方面也留下了一些笔墨成绩。
对于这些成绩,应作怎样的解说、评价呢?我想那是批评家或读者的任务。我这里只想说明一点,就是这些因旅行而写作的诗文,跟我过去所写其他文艺作品一样,它是显然有前后期的差别的。为什么有这种差别呢?那就因为我生活、思想前后有变化的缘故吧。
这个集子《履迹心痕》既然由中国旅游出版社公开出版了,它就成了“社会的存在”。我希望我这些不大成器的写作,在传播过程中,对读者、对社会多少能够产生一些有益的影响——不管在内容方面,或表现形式方面。
1999年12月10日北师大时年九七